一天晌午,琴课前,我和丹阳略迟了些,进了琴房眼见小同学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这真是稀罕场面——芙蓉楼的西席们出了名地严格,琴课开始前会要求所有琴童就位练琴,这样明目张胆地破坏课前纪律我还是第一次见。玉醒见着我和丹阳,面露喜色蹦蹦跳跳地跑到我们面前。
“锦林!你们可是到了!”她一把拉住我同丹阳,向八卦中心凑去。八卦中心正是几天没见的绣雯。前日起,日日往菡萏园跑的她忽然不见了踪影。大前天晚上过了下钥时间,张妈妈带着人四个院跑遍,什么也没说,从菡萏园带走了一个叫陆凤儿的女孩,想必那时也提走了绣雯。我抬眼,只见绣雯穿一袭绛红对襟锦织薄衫,着同色多折裥裙,腰间沉绿色束腰,显得身材窈窕婀娜,头上高高的螺髻被一顶银绞丝花鸟头冠束起,面若春晓,桃妆为底。除了她还有六个女孩也盛妆笄发,都是这一年多身边或近或远或熟悉或陌生的花一样的脸庞,放眼看去,平时不爱打扮的大大咧咧的绣雯竟是六人中最出挑的一个。翠墨、千红赫然也在其中。
我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总是逃不掉。
绣雯眼见着我和丹阳,起身快步走来,我也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此情此景我不禁眼眶发热,喉头紧地说不出话来。我连忙咬紧后牙,绷着不让眼泪落下。
“绣雯……”她见我有些哽咽,反过来紧握着我的手安慰我。
“本就铁了心要走这条路的,你在这替我瞎难过什么。”她眉眼弯弯笑着调侃。“我本就是牛棚里生的下`贱户,原本是要端屎把尿浆洗一辈子的,谁想与清……你们有这一段缘分,算是识得字,知得好歹的,细想想,现在也算是攀了高枝儿了,你应该替我感到欢喜才对。”
听到这里,我心里更难过了。身如飘萍是青溪河上绝大部分女子一辈子的注解,她们哪个不是将这世上最明媚富贵的和最肮脏下作的通通经历了一遍或是看在眼里的,又有哪个不是人精一般事事算计捧高踩低的,这样的地方,绣雯的干净爽朗才显得格外难得,而这一别,前堂后院,虽一墙之隔,却也不知再能否有贴心夜话的时候。
我咽下泪水,不忍再令她难过,脸上一笑,丹阳也在一旁将手与我们和握。右首的千红看着我们时不时温柔地浅笑,但眼神一扫向翠墨,笑容就僵硬起来;左后的翠墨一言不发,颇有风情的凤眼斜觑着我们,透出一丝恨毒,随即一片冷然。原本她的狠毒犹如一尾剧毒的金环细蛇,隐在草中,总给人出其不意的痛,但是及笄礼那天,她像疯子一般对叶鸨母的攻击让这个女孩变得复杂起来。那天叶嬷嬷四两千金地探得她的底细,往后她的日子也将会肉眼可见地不好过。原本芙蓉楼的死契女子挂牌后攀上了富贵,或五年至多十年攒够了银钱,便可赎了死契自来自去,可以依附楚馆继续挂牌营业或是销声匿迹找人接盘隐退江湖。
但翠墨闹这一出显然是没有退路了。叶大鸨母睚眦必报,大概率翠墨给她挣再多银子,她也不会放出她的死契。所以我看见她怨毒的双眼说心里不发憷那是假话。她现在就是光脚的司令,不怕我们几个穿鞋的平民,随时上来刮花我们的脸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叶嬷嬷敢把她放在后院,自然应该也是留了后招,不怕她鱼死网破。至于她用什么手段按住了翠墨就不得而知了。
正当伤感的气氛因为翠墨的存在变得越来越微妙的时候,李嬷嬷带着两位琴师傅姗姗来也。领头的李嬷嬷眼神凌厉一扫,大家纷纷作鸟兽散,回归自己的琴位。